《庄子》文本中直接论述“美”的内容虽然不是很多,但是庄子哲学和《庄子》一书始终都贯穿着一种“心学”与泛审美主义的“美学”精神。或许正因为此种思想特色,李泽厚干脆说“庄子哲学即美学”(李泽厚,第178页)。对庄子思想作美学探讨,大体可以从“庄子美学”与“庄学之美”两个不同角度加以观照。前者属于庄子对美的论述,后者属于庄子思想之美。相比之下,庄子美学理论远不如其“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汪洋恣肆以适己”(《庄子·天下》,下引《庄子》只注篇名)的思想本身和《庄子》文本之美来得气韵生动。
一、通达
《齐物论》云:“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憰怪,道通为一。”庄子是古今思想家中最通达的人之一,是古代最纯真自然的生命的歌者,其思想永远闪烁出自由、纯真、舒畅、快活的美。他不仅在观念上通透天与人、生与死、古与今、是与非、假借与拥有、一种生命形式与另一种生命形式的过渡,而且能够在生活中用自己的生命体会万物的生命,用自己的肝胆血气展演“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的生命世界的本相。在庄子的精神世界中,他能够让人(匠石)与参天古木(栎社树)托梦对话,交流“有用”和“无用”的处世哲学(《山木》);能够梦中与百年髑髅对话,交流生前死后的感受(《至乐》);能够通晓并同情鲲鹏、蜩鸠、海鸟、泽雉、野鹤、鹜鸟、异鹊、鹌鹑、鸱鸦、猿猴、麋鹿、泥鳅、鲦鱼、海龟、井蛙、猛虎、狸狌、厘牛、牛马、猪仔、鼹鼠、螳螂、蝼蛄、山木、大椿、桂、漆、楂、梨、橘、柚、瓠瓜、河伯、海若、泰山、日月星辰、藐姑射之山的“神人”等天上、地下、人间的一切自然的乃至超自然的生命存在的喜怒哀乐,为它们悲悯,为它们感伤,为它们歌唱,为它们礼赞!绝妙的是,在经过一番悲悯、感伤、歌唱、礼赞之余,这一切每每会不知其然而然地最终消融在大化之“道”中,生命不再悲悯,不再感伤,不再歌唱,不再礼赞。诚如《秋水》所云:“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物将自化。”顿时,庄子携带着你的生命、他的生命、天地万物的生命,一起化作野马,化作尘埃,化作云气,化作秋水,化作天池,化作混沌,化作天籁,化作自然,化作一片空灵。与天地共舞,最能够呈现庄子思想之宏伟瑰丽。庄子哲学的根本目的就是启发人们敬畏自然、珍惜生命,获得与天地共舞的生命整体性感悟,从“与忧俱生”的人生困惑中解放出来。
庄子思想之圆融通达,又表现在他的洞明世事、人情练达上。面对纷纭万象、沧海桑田的生命世界,面对黑暗阴冷如“北冥”(《逍遥游》)、杀机重重如“栗林”(《山木》)的人间现实,庄子最早发现生命存在与世界的矛盾。他提出的问题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养生主》)“人之生故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齐物论》)由于参透了人间世事之无奈,诸如人生之短促、时命之无常、祸福之不定等,庄子不再做苦苦与命运竞走或赛跑的人,他懂得并且做到了虚心游世,是非两行,心斋坐忘,安之若命,休形息影,撄宁陆沉,委运任化,心与道冥。这种生命的觉悟使他能够化解和超越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穷”,颜回汲汲救世的“灾”,颜阖、叶公子高身陷官场局中进退两难、“朝受命而夕饮冰”(《人间世》)的“困”,及一切人间现实中生命存在的“芒”与“惑”,继而洞明天地大化中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至乐》)的生命本性。由于明通“化”境,心与道冥,庄子的生命存在获得了全新的境界:它喜怒通四时,神动而天遂,渊默而雷声,鹑居而鷇食,条达而福持,浮游乎万物之祖,逍遥于道德之乡,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变,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种恬淡自然、逍遥无为的生命境界,不论对于古人,还是对于心灵迷失日甚一日、生命扭曲于今为烈的现代人,均不失为一剂拯救生命、调理身心的良药:它会启发你的心智,安定你的神经,校正你的心态,化解你内心的疙瘩和脏器血脉中的结石、栓塞、肿块甚至恶瘤,使你变得豁达明白、身心康宁,把有限的小生命(人)还原给无限的大生命(天),让每一个人都成为自己生命世界的帝和王。这正是庄子思想之美的魅力所在,也是庄子思想的现代价值所在。
庄子道家哲学关爱与呵护生命的方式,既不同于儒家的德治仁政、墨家的兼爱非攻、法家的刑名法术,也不同于佛家的出世解脱和基督神学的天国福音。儒墨之爱是外在的呵护,就像鲁侯之养海鸟、倏忽之凿七窍,在“爱”的同时会引发出“恨”和“怨”;法家之“刑”治也常披挂着正义的外衣,就像伯乐之治马、匠人之正木,但用赏罚或“治”的方式改变生命的自然形态,本身就是对生命的剥夺和戕害。佛家出世解脱虽说是为了摆脱现实中生命存在的“苦”,基督教宣扬天国福音虽说是为了感召教民救赎“原罪”,但都把生命的意义和幸福寄托在来世。庄子对待生命的态度则不同,此种不同主要表现在天地一体、万物共生的自然主义大生命世界观和“兼怀万物”、“以天合天”的生命价值原则上。庄子或庄子道家一再强调,敬畏天地,敬畏自然,敬畏我们周遭的一草一木、一瓦一石,用心灵深处的悲悯和热情去呵护生命世界的整体性、多样性、自然性,感受当下个体生命体验的真实性。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让马按照马的天性在茂林丰草的陆地田野奔跑食息,维持马的生命绵延;让鱼儿按照鱼的习性自由自在地相忘于江湖中,维持鱼的生命绵延;让鸟按照鸟的习性自由生息,就像《养生主》中的那只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维持鸟的生命绵延;让天地间一切飞、潜、动、植等生命物种在大自然给定的环境中维持各自生命的绵延,让多样性的生命存在共同构成和谐共生的大生命世界!庄子或庄子道家给世人承诺的幸福、至乐、逍遥,不在来世,不在彼岸,不在他乡,就在每个人当下的生活、生存、生命境遇中。
二、冷峻
人们常说,庄子思想是感性的、审美的、浪漫主义的。从一定意义上讲,这种说法并没有错。但是如果仅仅看到这些,我们对庄子的理解就是外在的、表面的:只看到了庄子思想世界“诗性”的一面,而没有洞察其“哲学”的另一面,没有走进庄子的思想深处。内在地看,庄子思想又有理性、冷峻和现实主义的另一面。生活在战国中期那样一个“仅免刑也”的时代,庄子拒绝政治权力和官场名利的诱惑,却依旧冷峻地关注着“人间世”,关注着历史和人类的命运,沉思着生命存在意义的内在尺度,由此构成了庄子思想世界和哲学视域中多元的问题意识:宇宙何以形成,人生有无意义,历史有无必然性,语言的真实性,“人”的思维方式、存在方式的有限性,技术、机巧、工具理性可能造成的“恶”,等等,这些在常人看来根本不是问题的“问题”,无不构成庄子的问题意识。面对广袤的宇宙和神奇的天地,庄子发问:“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天运》)世人无不把追求幸福快乐看成人生的目的和存在的意义,庄子在此处却发现了问题,提出质疑说:“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今奚为奚据?奚避奚处?奚就奚去?奚乐奚恶?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所下者,贫贱夭恶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若不得者,则大忧以惧。其为形也亦愚哉!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积财而不得尽用,其为形也亦外矣。夫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其为形也亦疏矣。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何苦也!其为形也亦远矣。”(《至乐》)人们习惯于根据现在推想未来,或用未来的希望理解现在,然而历史是必然的吗?这又成为庄子的问题。他的看法是:“外物不可必……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员流于江,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人亲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爱,故孝己忧而曾参悲。”(《外物》)天地大化中的生命万象原本没有固定的结局!由于历史是非必然的,王道、正义等“善”的价值也是不可定执的。《胠箧》篇中“盗亦有道”的悖谬,《外物》篇“儒以诗礼发冢”的叙事,《盗跖》篇大盗与孔圣的对话,均是以朦胧的形式对历史进程中道德与文明价值分裂异化问题的早期批判。人类走出“浑沌”,同自然状态分离,属于人类迈出解放自己的可喜的“第一步”,然而庄子却以诗人哲学家的冷峻和敏锐,最早对此提出了反思:“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大宗师》)在庄子看来,一旦人类有了“人耳!人耳!”的自觉,懂得自己是人,不再安于天地造化的自然状态,而要把自己的要求强加给自然,此端一开,就埋下了“不祥”的种子,小心千百年后把原本和谐共生的生命世界打成碎片!据此看来,《应帝王》以“浑沌”之“死”的悲剧作为《庄子》内篇的终结,同样是意味深长的。《天地》篇中淮阴丈人抱瓮而灌、羞为桔槔的故事,则隐含着对技术、工具理性膨胀或人类心智行为可能导致的“恶”的最早的警示:谨防“机械”——“机事”——“机心”恶性循环导致生命本性的扭曲和遮蔽!这是道家自然主义观照历史和文明价值时不同于人类中心主义的另一种维度。庄子的思想并不一定都是真理,也总是让那些喜欢构建体系的“理论家”感到并不成熟,但他的思想发生在先秦时代,那时是人类哲学的童年。童心是幼稚的,但又是充满向往、好奇和天真无忌的。庄子虚明寂寥的哲人心境、“兼怀万物”的哲学眼界、多元的问题意识、浓厚的生命感悟,千百年来给人们提供了一个极辽阔的思想空间,建构了一座极丰富的精神“天府”:人们尽可以从中寻找自己所需要的“那一点”,用以引发自己对宇宙、人生、历史、文明乃至自己生命本身的所思、所诉、所感、所悟;恰恰是这些虽然不够成熟却有着童年般纯洁的“智慧”要素,构成了庄子思想之美的内在源泉。
庄子思想之美与其特立独行的人格意识密不可分。在贫病交加、极度饥寒窘迫的生存境遇中,为守护心灵的自由和生命的本色,他敢于拒绝楚国使者的厚聘和尊贵的相位,不为当权者所羁。他说宁肯做一个活王八“生而曳尾于涂中”,也不屑成为那只被供奉在神圣庙堂“死为留骨而贵”的“神龟”(《秋水》),因为那样虽然看似尊荣,却失去了鲜活的生命;面对低劣庸俗的世俗嫉妒忌毁,他敢于用凤鸟“非梧桐不栖,非炼食不食,非醴泉不饮”(同上)的傲岸孤高嘲笑鸱鸟贪恋腐鼠的狭陋低俗!面对道德、智慧等文明价值的分裂、异化所造成的意义颠倒、人道迷失,他敢于揭去尘封的历史黑幕,直言不讳地鞭笞被“伪巧人”改装了的历史、王道、真理、正义的虚伪、荒诞和残忍!(《盗跖》)与当时和以后漫长历史中强大的专制政治权力和世俗文化权力相比,庄子的历史与文化批判,一如他傲岸孤高的个性,其冲击力虽然是微不足道的,不可能造成根本性的变革和体制性的颠覆,但他的历史与文化批判昭示了一种反思历史、超越现实的理性的向度和思想者的权利;此种自由思想与个性在当时及以后漫长的历史中,尽管显得微弱、显得异端,甚至有些滑稽与荒诞,但它以自己的方式构成了古代思想文化中一种不可磨灭的色彩和基因,与作为正统的儒学思想形成一种互补的力量,共同承载着中国哲学和中国文化的精神传统,浸润着中国人的精神、情感和信仰。人们喜爱庄子,每每是由于庄子的批判意识和愤世嫉俗给了他们诉说不幸、发泄幽怨、寻求认同的渠道。
三、奇特
文如其人。庄子思想之美、人格个性之美,表露在文字上,自然形成《庄子》文章之美。反之,《庄子》文章之美,同样流淌出庄子思想个性之美。作家王蒙这样描述庄子思想及《庄子》文章之美,他以庄子与惠施“濠上之辩”为例这样写道:如果拍摄一部以庄子为题的电视连续剧,《秋水》肯定是最美丽的一章。知道鱼的快活是美丽的,不知道鱼是否快活而假设它们是快活的,也是美丽的。驳倒鱼儿不快活,或人们包括我们无法断定鱼儿是否快活的断言,也是美丽的。两个思想者斗嘴,凭空讨论一个“鱼儿是否”,即你是否能确知它们的快活,这也是美丽的。知、安知、乐、不乐,这本身就充满了灵性,充满了生活气息,充满了神性……真可谓:“秋江秋海,浩浩荡荡。言道论鱼,一片汪洋。无内无外,宇宙玄黄。千姿百态,文理辞章。大小贵贱,苍苍茫茫。哀乐人我,熙熙攘攘。俯拾尽是,何必端详?纵横捭阖,势如流光。鹓雏腐鼠,神龟吉羊?讳穷求通,夫子主张。妙哉庄子,共舞堂堂。”(王蒙,第243-244页)
庄子思想之美,单从其表现手法上看就有不可胜言处。虚拟、夸张、铺陈、对比等修辞手段的妙用,寓言、重言、卮言的交相互动,造成了起伏跌宕、浪漫瑰丽的艺术感染力。难怪人们在阅读《庄子》时,每每感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扑面而来,给人一种天马行空的自由感和美的撞击。庄文雄奇峥嵘之美,很大程度上得力于他极大胆的放浪无羁的虚拟夸张。比如,《逍遥游》中为了张扬心灵的超越和精神自由,庄子开篇即极大胆、极夸张地创造了一个鲲化鹏飞的文学意象,其特点是极言鲲鹏之“大”:“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这种雄奇壮阔、浩瀚磅礴的意象,如霹雳闪电,令人拓展胸次,将精神从庸俗狭小的器局中解放出来。难怪盛唐诗仙李白读后作《大鹏赋》,情不自禁地赞叹说:“南华老仙,发天机于漆园,吐峥嵘之高论,开浩荡之奇言,征至怪于《齐谐》,谈北溟之有鱼。……五岳为之震荡,百川为之崩奔……吾亦不测其神怪之若此,盖乃造化之所为。”(《李白集校注》,第2-3页)清代文论家刘熙载有感于大鹏的水击三千里、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怒而飞”,竟用“能飞”二字来概括庄子峥嵘浩荡的妙思神笔。其云:“文之神妙,莫过于能飞。庄子之言鹏,曰‘怒而飞’,今观其文,无端而来,无端而去,殆得‘飞’之机者。”(刘熙载,第8页)庄子之文,无端而来,无端而去,摹状事物之大,又有《人间世》里挈之百围的栎社树“临山十仞而后有枝”,树冠下可隐蔽数千头牛;言说世情之小,则如《则阳》篇中戴晋人为魏君所述人间为利而争、为城池而战,虽然闹得纷纷扬扬、伏尸遍野,但所争之狭、所见之小,无异于“触、蛮氏争地于蜗角”。言“大年”之长,则云古之有大椿者“八百年以为春,八百年以为秋”;说“小年”之短,则云“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齐物论》)说无心于为则无不为,则如任公子为大钩巨缁的“不钓之钓”,以五十头牛为钓饵,钓得大鱼,惊扬奋鳍,白波若山,声侔鬼神(《外物》);赞水性之好、泳术之高,则有“悬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鼋鼍鱼鳖不能游”而吕梁丈人被发行歌的千古一跳。(《达生》)如此种种虚拟夸张、光怪陆离的叙事,每触及之,总能给人提供一个自由驰骋的奇特的想象空间,登天游雾,如入仙境。
庄子思想意象奇特却又荒而不诞,出乎想象却又在情理之中。庄子的文章,表面看不少属于文学叙事,但骨子里却内涵着极深刻、极精辟的思想义理。且看《达生》篇中描写吕梁丈夫善游的那段叙事:“孔子观于吕梁,县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数百步而出,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孔子从而问焉,曰:‘吾以子为鬼,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曰:‘亡,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齐俱入,与汩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这段叙事先用夸张的手法描写了江流急湍之险,即使鼋鼍鱼鳖都不能游,然而吕梁丈夫从“悬水三十仞”的高处纵身跳入水中,却能够在激流漩涡中胜似闲庭信步,这显然出乎一般人的想象之外,难怪孔子以为跳水者是“鬼”或者是在有意寻死。然而仔细想来,这种场景又在情理之中。一则因为吕梁丈人自幼生长在河边,故云“始乎故”;长大又习水成性,故云“习乎性”;既习水成性,心无惧惮,恣情放浪,遂成本命,故云“成乎命”。二则庄子是在有意地夸张,寓理于事,借事明理。原来吕梁丈夫所以能够中流击水,胜似闲庭信步,就在于他做到了“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也就是郭象所注的“任水而不任己”。吕梁丈夫的生命与“水”已经融为一体,又何往而不通呢!这里庄子表面是在写人和水的关系,内里却是在揭示因任自然而不私为的养生之道,意在告诉人们:顺从自然本性行事,就不会与万物有所抵牾,更不会为物所伤,而这正是养生的妙道秘诀。想到此处,惊险之余,一种敬畏自然、敬畏生命的感觉油然而生。这种蕴积含蓄、似无而有的美感,是先秦诸子中庄子思想特有的魅力。《庄子》文本中的庖丁解牛(《养生主》)、壶子四示(《应帝王》)、轮扁斫轮(《天道》)、河伯望洋兴叹、井蛙之乐(《秋水》)、痀偻承蜩、梓庆为鐻(《达生》)、螳螂捕蝉(《山木》)、大马捶钩(《知北游》)、运斤生风(《徐无鬼》)等脍炙人口的寓言,寓真于诞,寓实于幻,都同样具有出乎想象而又不觉其荒诞,文学与哲理交融的魅力。读之,总让人一唱三叹,拍手称绝。这或许就是刘熙载《艺概·文概》所说的庄文之美:“意出尘外,怪生笔端……其根极则《天下篇》已自道矣,曰‘充实不可以已’。”(刘熙载,第8页)
四、流动
语言的流动性更是庄子思想之美的一大特征。《庄子》文本在叙事或论理时,虚拟夸张之外,又常常运用铺陈、排比的修辞手法和随立随破的卮言逻辑,此种叙事方式形成庄子语言的流动性及音乐般的节奏和动感。比如《齐物论》开篇为说明虚明心境(“吾丧我”)所描述的“众窍为虚”的三籁和奏,对于“人籁”只一笔带过,而对“地籁”则不吝辞费,详加铺陈,从“大块噫气”的风,到山谷“大木百围之穴窍”的各种形态,再到风吹众穴发出的各种声音,一一作了绘声绘色的描述,又将“天籁”巧妙地隐藏在人籁、地赖之中,有如烘云托月。原来这一切声音发者自发,止者自止,并没有谁在控制或有意安排,这就是“天籁”,它是天地大化间生命的欢歌!此处妙笔,古人早有评点。如宣颖《南华经解·齐物论》评及此处时说:“妙笔妙笔!初读之,拉杂崩腾,如万马奔趋,洪涛汹涌;既读之,希音杳冥,如秋空夜静,四顾悄然。”(见方勇、陆永品,第87页)刘凤苞《南华雪心编·齐物论》认为:“此处作层波叠浪之笔,极有神致。……只就地籁之忽起忽止,提在空中盘旋摩荡,隐隐敲击天籁,却含蓄不露,神妙欲到秋毫巅矣!”(同上,第90页)庄子思想的流动感,更表现在他随心所欲、纵横捭阖的议论中。比如《齐物论》中对事物相对性及语言有限性与宇宙无限性矛盾的那些议论:“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前段议论意旨较为明显,是在利用事物的相对性齐万物、一是非;后段议论则表现了庄子思想的非逻辑主义倾向,旨在从“言”与“道”之间有限与无限的矛盾否定逻辑思维的真实性。庄子推论说,生命世界是无限的,逻辑思维永远找不到它的开始,同样也找不到它的尽头。追问无限的开始,这就等于用有限性去规定无限性,或把无限性当成了有限性,会陷入无穷推理,所以言说的真实性是值得怀疑的。像这种一气呵成的议论,《庄子》文本中时常出现,你明白其中的意思固然感到可爱,即使不解其中味,也同样感到可爱。因为它的节奏、它的文气,像绕口令,像行云流水,像流动的音乐,懂还是不懂其中的义理,都不影响它对你心灵的感动。《庄子》思想流动之美,在其有而不有、虚而不无、有无双遣、扑朔迷离的“卮言”中表现得也很突出,如《徐无鬼》篇中南伯子綦“仰天而嘘”悲叹人生的那段卮言:“嗟乎!我悲人之自丧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远矣。”南伯子綦或即《齐物论》中的南郭子綦,他的隐几而坐、仰天而嘘,正是得道者的存在形态。他洞明有心之害,故既不悲人丧己,也不悲人之悲。因为“丧己”者固可悲,悲人者亦可悲,悲人之悲者更可悲。所以,天下忘悲斯乃大悲!此种思想的动感,像波动的意识流,使你的心不能不与它形成互动。
《知北游》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庄子没有说自己的“思想”美还是不美,却用自己的“思想”展演着生命世界的本相。不言而信,真哉庄子!不言而应,善哉庄子!不言而大,美哉庄子!千百年来,无论官场中的通达者,还是失意者;科场中的成功者,还是落魄者;生逢盛世、国泰民安中的幸运者,还是兵荒马乱、国破家难中的沦落者——大凡能够识文断字且感受到人间世情艰辛和生命匮乏的人——无不从这种自由奔放、豁达乐天、兼怀万物、傲岸孤高的哲思情愫中获得情感抚慰、心灵救治、人格校正和精神认同,唤起一种近似信仰的力量。这就是庄子思想的美!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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